啪嗒……啪嗒……
檐角黏连的雨珠沉沉坠落,没入泥泞里,余留空洞闷响,一下又一下,似垂死挣扎的心跳。
谢雪谏忽觉手背一凉,低头看去,是打湿的黄纸钱,卷着边,吸附在皮肤上。
一阵冷风吹过,那纸钱打着旋儿地被带走,沾着灰烬,飘向幽暗深处,那是一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这里的,浑浑噩噩,脚步沉重,仿佛拖着镣铐。
“吱呀”一声,残破的门被风顶开,一口棺材赫然闯入眼中。
一个约莫十二叁岁的少年正靠着棺木枯坐,瘦骨嶙峋,面色苍白,他的眼眶红肿,双眸空洞,显然哭过许多次,熬干了眼泪,不知麻木地望向哪里。
谢雪谏感到心酸,愧疚与懊悔涌上心头。当初若不是他招惹了公主,那个无辜的侍卫便不会死在他剑下,更不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棺材里。
这念头仿佛浸透盐水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他尚未愈合的旧患上——是他的脊骨,是他的良知,更是他日夜难安的灵魂。
窒息般的疼痛侵袭而来,谢雪谏只得攥紧拳头忍耐。
少年木然地扫过去,那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衣着虽然朴素,但气度不凡,非富即贵。
死水般的眼眸掠过一丝微澜,他声音嘶哑:“你是?”
谢雪谏心虚地避开那目光。
灵堂十分简陋,只有一口棺木,一个牌位,以及摆放在供桌上的窝头果子,不过牌位十分干净,棺材也是上好的木料,半点尘埃也没有,显然是反复擦拭过的。
谢雪谏垂下眼眸,对着棺木,沉重地跪拜。
少年见状,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波澜,他与哥哥相依为命,没有亲朋好友,怎么会有人祭拜?还是他素未谋面的贵人。
难不成是哥哥在宫里结识的好友?
少年连忙起身,深深鞠躬还礼,随即带着几分惊喜的探究问道:“你是我哥哥的朋友?”
灵堂死寂。
谢雪谏滞涩起身,没有作答。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双手捧过去,“对不起……你哥哥的事皆因我而起。丧仪诸事,我必尽心操持,令其入土……”
“是你!”少年的怒火猛地蹿起。
竟然是害死哥哥的人!他怎么敢……怎么敢来祭拜!
瘦弱的身躯顿时爆出惊人力量,一拳狠狠地砸在谢雪谏的脸上。
“嘭”的一声闷响,银子哗啦啦地滚落一地。
谢雪谏倒地,血丝从嘴角渗出,脸颊也肿了起来。
对于他的愤怒,他早有预料,只得闭上眼睛,吞下罪孽的血腥。
见他没有还手闪躲的意图,少年没再打下去,一把抓起他的衣襟,撕心裂肺地怒吼:“是你!是你亲手杀了他!你的身上沾着我哥哥的血!现在装什么好人!你知道……你知道我是在哪里找到我哥哥的吗!
少年胸膛剧烈起伏,早已泪流满面。
“乱葬岗!是乱葬岗……被那堆腐烂臭的尸体压着!”他死死地攥着谢雪谏的衣襟,泄着几日来压抑的、无处宣泄的痛苦与恨意。
如果不是他倾尽所有银钱买通了一个宫中内侍,他根本找不到哥哥的尸首。
“他死的前一天,给了我刚的饷钱,还给我买了我最爱吃的炊饼……说下次休沐,带我去吃更好吃的……”
少年双手颤抖,泣不成声。
谢雪谏的视线也模糊了,眼前少年痛哭的模样,经与一张熟悉的、稚嫩的脸庞重迭在一起。
那是他的幼弟。
他们年龄相仿,境遇也一样,都是惨遭他连累,承受这无妄之灾的可怜人。
他那被囚禁在金丝笼里的幼弟,此刻是否也如这般跪地呜咽……
“对不起……”他无力地吐出叁个字。
少年更为愤怒了。
那个内侍告诉了他全部真相。
哥哥的死,只因长公主的一句话!
一句话啊!
“伪君子!长公主的走狗!有你卑鄙无耻的官和那样残暴不仁的公主,世道怎么会好起来!”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
谢雪谏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疼,他的确不配做君子,可这世道崎岖并非因为公主,反而,公主是想让世道好起来。如果她没有雷霆手段,如何在满是男人的朝堂上立足?滥杀无辜或许是偏激了些,大概和她入宫前的经历有关。
“公主她……是有苦衷的。”一句辩解竟不由自主地滑出来。
话音落下,谢雪谏如遭雷击。
他竟然在为她开脱!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在心头炸开,伴随着自我厌恶的唾弃。
“苦衷?”少年怒极反笑,说不出一句话。
谢雪谏垂下头,他多想此刻被他打死,将这虚伪的、曾是他最憎恶模样的躯壳彻底摧毁。
但他不能死,他的命早已不属于自己,公主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敢夺取他性命的人。
他艰涩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我想你哥哥在天之灵,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从今往后,我会负责你的衣食住行,护你周全,待你安顿妥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