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吞食了他的内丹,自然功力大进,难道就没有察觉体内真气流窜越发严重,需要你反复灌注妖力,才能勉强压制吗?”
天地四野之间静得落针可闻,穷奇的耳边只剩下梅清渐沉静淡然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讲述着令他浑身战栗的事实。
眼前泛起模糊的黑影来,他像是被抛上旱岸的鱼,徒劳无力地一次次吐运妖力,盘踞在腹中的那颗不属于自己的内丹却浑然像是一个无底深渊,将无穷无尽的妖力尽数收拢于丹田气海,随之消于无形。
“……”
吞食混沌内丹之时,穷奇并非没有察觉异样,然而消化神力绝非易事,催动自身妖力用以融合气脉更是再正常不过。他潜心闭关多日,不惜让昆仑山中的败类盗走地脉石,正是这个缘故。
可恨至今功力仍未大成,原来,原来竟然是因为……!
不,不,这是自乱阵脚,切不可轻信眼前这黄口小儿!他才有几岁年纪,能知道些什么!
穷奇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强撑着道:“——不可能!就算你化身成神,也不可能尽知过去未来。
“当年的无极洞中仅有我和帝江两人,连半只活着的苍蝇都没有,你究竟是,是……”
“尽知过去未来又能如何?神族之上,尚有天道浩渺。”
梅清渐微微地合上了眼睛,就在他眼睑微阖的当口儿,说时迟那时快,蓦地里但听破风声响,炽烫火气转眼已然扑至面门,远远地响起凌昱惊呼留神的嗓音。
不必说,自然是穷奇暗自蓄意,看准时机骤然动手,以一团妖雾裹挟着大荒渊中的野火破风推去。
他们二人相距既近,绝无失手的道理,梅清渐却是一派举止自若,丝毫不见他如何抬手作势,半空中已然凭空浮起一道清凌凌的剔透水幕,冰火消融,乍起响声有如金玉碎裂,将数道炽烈火柱消于无形。
一束妖雾倒涌反噬,穷奇哇地一口血吐在大荒渊中:“这是——!”
“这是中容神国中的妫水。”水幕簌簌落下,替梅清渐洗去了他指尖的一点浮尘,他依旧不曾睁眼,嗓音中倒多了些叹息意味,“我知你不甘心,却也实在不必白费力气。”
……
当日,他在白民之国的帝夋遗碑前九拜十二叩,寻求当世难关的解决之法,白民国中遗存万年的古碑寸寸碎裂,冥冥中即有帝夋的一缕遗魂传来意念,梅清渐忽然听懂了风中的话。
昔年白民国灭,是璎姬夫人怀抱着幼子跪至这尊遗碑前苦苦哀求,盼望先祖能放这无辜幼子一条生路,不意混沌随后赶至,将她诛杀碑前。
临死之时,璎姬夫人拼尽全身解数,将幼子的天生神息彻底封印,以盼他能在人世中求得一隙容身之处,逃过国破灭族的劫数。
璎姬虽是一片慈母心肠,然而到底未能如愿,梅清渐每每动念,也不由得苦笑。他身负紫微星出云的命格降世,乃是神族三界最后一个神裔,又岂能碌碌无为地结束这一世?
面对着帝夋遗碑中呈现的旧事,梅清渐祈求帝夋,以一己之身承袭遗碑所附的残魂,用以解决天地间此次的浩劫。
他为神祇献祭肉身,将原身魂魄生生割裂,尽数令帝夋残魂融入其中。一朝梦醒,从此既有凡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大神通,亦是浩渺天地间孤伶伶的一缕游魂。
梅清渐不知道自己在迷迷蒙蒙的梦境里睡了多久,盘古开天地,女娲塑人,远古洪荒时的天地水灾,一一作为泛黄的回忆浮现眼前。
他当先扛起旗帜带领天下百姓,抵御亘古至今的灾难,岁月流转,更多的却是神族各部落之间无休无止的征战。
大梦初醒,沧海桑田。
如今,帝夋的回忆就是他的回忆,通晓过去未来又是什么难事?
只需他愿意,神州大地上的七块帝夋遗碑就是他的心耳神意,能替他听清万里之外灰蝶跌落草叶的动静。即使将中容神国中的妫水召至昆仑山中,也不过拈一拈指节的工夫。
回顾前路,梅清渐着实觉得慨叹。
曾几何时,他怀抱着一柄旧剑在雪地里站到天明,只为了多讨教几招剑术?
曾几何时,他还被穷奇步步暗算,被昆仑一众弟子围在其中拳脚相加?
微微地抬起眼睑,梅清渐扫过蜷缩原地剧烈喘息着的穷奇,他听到自己轻而又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要记得,是我叔父胜过了你,并非是我胜过了你。”
他与穷奇擦身而过,素白靴底踏上了七杀崖中陡峭的山石,大荒渊中翻涌着的岩浆海像潮水般缓缓退进了横亘地底的巨大裂缝深处。
有一丝凉意落在梅清渐侧颊上,他有些讶异地向半空中望去,不知何时,天色转为浓云晦暗,有簌簌的雪花落将下来。
是了,七杀崖中素来是有雪的,他初识薄九,重逢凌昱,与混沌相伴度过的好些日子里,七杀崖都是这样的纷纷大雪。
梅清渐伸手接住一枚雪花,远远听到穷奇的声音在背后断续响起来。不到暮色四合,大雪就能埋尽三大妖兽的尸体。
“成王……败寇,天下事皆是如此!本座这一辈子活得潇洒恣意,连你叔父只怕也要羡慕我几分,更别说是你了。——梅小公子,可怜,可怜啊!”
……
可惜眼前的树是一棵枯树,梅清渐不无遗憾地想,今年的梅花,还需要晚些才能开。
第65章